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戈晓波:弗拉基米尔小道上的圣徒 ──公民与自由艺术家严正学访谈录

时间:2013-07-26 21:41 作者: 来源: 本站 浏览: 我要评论 字号:

弗拉基米尔小道上的圣徒

──公民与自由艺术家严正学访谈录

戈晓波

 

严正学的六十九岁坎坷人生之旅,是一部不可思议、也不可复制的英雄传奇。

严正学既是首个游离于体制之外的「盲流」艺术家,也是实验水墨艺术第一人;既是画家、雕塑家与行为艺术家,也是狱中作家;既是九○年代初著名的圆明园画家村的「民选村长」与民选人大代表,也是二○一○年代铁玫瑰园的守园人;既是维权人士与人权活动家,也是当代中国农民运动的代言人;既是红色暴政的资深受难者,更是专制权力的勇猛挑战者;既是浪漫的波西米亚人,也是朴实的基督教信仰者;他既多次被死神亲吻过,但却依然潇洒豁达地活在我们之中。

二○一三年四月二十日,在有林昭与张志新两位烈士铜像相伴的京城回龙观铁玫瑰园里,严正学与他的主内姐妹兄弟和宋庄的艺术家们举办了一个「六四死难者祷告会」。近来,中国各地正处于风声鹤唳、草木皆兵的政治「倒春寒」之中,若干异见人士已因街头演讲或举牌,甚至因同城聚餐而纷纷失去了自由。

谁能保证明日不会是严正学第十四次迈入监狱大门呢?在明天──这个不可预料的日子降临之前,本刊约访了他。

  大同大张与狱中写作

 

戈晓波(以下简称戈):正学先生您好!今年北京两会期间,您和您夫人在数名国保的全程陪同下,前往山西大同祭奠自杀身亡于新世纪第一天的中国行为艺术家大同大张(张盛泉),在您看来,张的自杀事件之于今日中国有何重大意义与影响?

严正学(以下简称严):大同大张是中国当代艺术家中最具自觉、自悟、自省与不合作精神的先驱,也是少见的艺术天才;同时,他还应是中国自由知识分子的楷模。从踏上艺术道路第一天直到生命的终点,他从未停止过用艺术的武器反抗专制主义文化和权力本身的战斗。二十多年里,直到生命之光熄灭,他都蜗居在单位职工宿舍那间小小的「垃圾宫殿」里。他用外表的邋遢,守护住了精神世界的一尘不染,并且还以此形式去嘲讽外部世界貌似光鲜的肮脏本质。

大同大张看透了这个日益堕落的国家,为了警醒人们,为了表示对蝇营狗苟的外部世界和日益猖獗的犬儒主义的鄙夷,于是他干脆选择在新千年到来的第一天,以了结生命的自杀方式成就了他人生最后一件艺术作品。这件作品很了不起,也太具有象征性了,时隔十四年后,这一行为作品的巨大象征意义却丝毫没有减弱。大同大张,是个用生命的姿态结束艺术,用艺术方式结束生命的人!

戈:听说您写有一本名为《行为艺术下课!》的书,这是一本什么样的书?它是在怎样的情境中写出来的?

严:它是二○○六年我人生第十三次羁狱后,在浙江路桥看守所的铁窗里,竭尽心力并用了近半年时间写出的一本历史与现实相对照、回忆与叙事相融合,既揭露了暗无天日的监狱景象,也带有自传色彩的书。全书原有四卷,因出狱时第一、四卷遭狱警抄走并当场粉碎,所以实际出版的只是一个近三十余万字的残本。

戈:狱中还可写作?

严:当然不能公开写作,只能背着狱警,以写答辩为掩护偷偷地写。书稿,是一式四份地用蝇头小字写在夹有复写纸的拷贝纸上的。

戈:那书稿,又是怎样带出来的?

严:当我写完书,交待了人生,决定像大同大张一样选择自缢之前,将书稿交给了狱友葛昌裕保管。此前,椒北农会(筹)托葛昌裕狱中照顾和护卫我。葛明白我在写人生,便把其中两份一一卷成了烟卷状,再藏入用筷子掏空了的雕牌洗衣皂的空腹中,然后予以密封保存。葛曾对我承诺:就是死也会设法将书稿送到外面去。我自杀后,哪知又被他们紧急抢救了过来,遂被押送到十里丰监狱继续服刑,没想到葛昌裕却一夜暴死了。更没想到的是,明大理重感情的他,却在死前已将书稿转移到一个刑满释放者手中,此人奇迹般地把书稿带出了监狱,几经辗转,其中一份送到了「严正学海外后援会」黄河清先生手中。黄收到书稿后,再把它传到香港的蔡淑芳女士那里,最后,才由香港四笔象出版社于二○一○年七月公开出版发行。

  舍身守护铁玫瑰园

戈:河南一位民间思想家写了篇《谒圣铁玫瑰园》的博文,他说在铁玫瑰园里,「找到了林昭,找到了做人的价值和精神」。事实上,很多到访过铁玫瑰园的人士也都有这种近乎于宗教情怀的神圣感,您如何看待这一情感?

严:这两年来,许多在京的各界人士经常来铁玫瑰园「看望」林昭与张志新,他们之中既有五七老人、二烈士的亲属与战友,也有著名的公共知识分子及社会活动家,比如鲍彤、钱理群、徐友渔、郭于华、崔卫平、胡佳、胡石根、朱毅,以及刚去世的张元勋先生等等,还有许多年青人,而且更有许多从全国各地慕名而来的朋友,您说的那位河南朋友则是其中之一。这些到访者,应当都是林昭与张志新的当代精神传人。而他们之所以顶着被监视的压力前来凭吊与祭拜林、张二烈士,也正是为了从她们身上汲取至死不渝反抗专制暴政的精神力量,这种行为,本身就是十分圣洁的,也是需要付出代价的。只有精神纯粹之人,才会具有为了信仰而赴汤蹈火的勇气。眼下这个钱迷心窍、灵魂缺失的中国,民族灵魂亟需重塑,您以为呢?

戈:当然当然……请原谅,我将触动您的伤疤了,这就是一九九三年的十一月二十九日,您的长子肝脑涂地地遭到「马路杀手」谋杀……

严:我的儿子严溯宇被「车祸」谋杀,的确是我心上最疼痛的伤口。然而我知道,有司之所以如此卑鄙与残忍地谋害他,其实不过是对我的一种威胁与震慑,因为早在此前的八月份,当局就警告我了:「若不撤诉,你将在交通事故中暴死街头!」他们企图用黑社会的手段逼我放弃「民告官」的行为艺术,如果我真因恐惧而乖乖撤诉了,我的儿子就不会丧命;可是,我若束手就范了,那我的儿子岂不是白死了?我的生命意义又何在?

戈:的确如此。

严:这以后,当局曾多次对我以「被车祸」相威胁,但我却一次都没败下阵来。最近的一次是二月二日午时,一起离奇的「车祸」导致铁玫瑰园的钢柱被撞成三折,墙壁爆裂,幸有一侧钢柱挡住,我和胡佳及一室访民才未被辗压轮下。

三月中旬宋庄糖厂艺术区被强拆的艺术家发起的「反强拆艺术节」时,我执意要去现场,而且也在微博上发出了这一呼声,看管我的国保警察,于是再一次搬出「被车祸」来恫吓我。「车祸」虽没发生,但他们却把我堵在家里了。

  良心、勇气与行为艺术

戈:二○○三年九月底,您应邀赴美举办《铁窗墨痕画展》后,便住在纽约市曼哈顿九十七街从事艺术和民主活动。明明能在自由与安全的地方从事心爱的艺术,为何偏又要回到给您带来那么多伤痛与苦难、而且既不自由又不安全的祖国来呢?

严:二○○六年,得知家乡浙江台州的失地农民开始了一场保卫耕地的维权斗争后,我从美国赶了回来,并开始实施行为艺术《私有财产保卫战》。

中国农民之所以好欺负,正因为他们既无自己的代言人,更没有能团结起来捍卫自己利益的组织。回到家乡后,我除了替他们在海内外舆论平台上代言外,更重要的是参与组织筹建「农会」。一个艺术家看到权力公然欺压弱者,官府公然抢劫弱势群体,如果他背转身去,装作什么都没发生,自顾自地在画布上涂抹所谓的艺术,这样的人为我所不齿,因为他们是缺乏人性与责任担当的家伙。艺术家的一生,就是追求自由的一生,既追求个人自由,也追求他人自由,只要一人不自由,所有人都无自由。正是因帮助家乡农民尝试组织抗争,我才被当局以「煽动颠覆国家政权」的罪名判刑三年而第十三次投入监狱。令我欣慰的是,我被捕后,竟有一万多农民兄弟姐妹联名上书要求释放我。

戈:竟有这事儿?

严:嗯……他们在要求释放我的公开信中写道:「严先生为弱势群体,特别是为农民打抱不平,替缺少文化的我们代言,帮我们拿起法律武器进行依法维权……做了大量好事,我们全台州地区失地农民爱戴他、敬重他。因此,严先生成为台州黑恶贪官的眼中钉、肉中刺,非清除不可。」我以为,这种评价,应是家乡人民对我最大的奖赏,也是一个艺术家的最大光荣。

戈:您曾说:「艺术家绝不能是当代的嬉皮士或雅皮士,艺术家的使命和责任来自对社会的人文关怀。」您还把包括架上绘画在内的一切艺术形式都称为行为艺术,请简要概述一下您的艺术观。

严:其实,您这一问题的前部分,我已在上面回答了。对此问题的后部分,我是这样认为的:任何艺术作品,都是身体的行为结果。「『行为艺术』由形而上派生,它来自观念,是艺术家对现实社会的价值判断。艺术家以自己的遭遇和感受,转换为行为艺术的表现形式,利用现代多媒体技术,依仗和运用互联网传媒对艺术事件的关注和传播,甚至用以身试法的『行为事件』艺术化,来敦促公众作出是非判断,从而使行为艺术产生震撼灵魂的感染力,并取得社会共识和共鸣」。「行为艺术颠覆传统艺术的创作和审美方式,以动态的非传统手法挑战传统概念,以反艺术的吶喊冲破传统艺术,在艺术萎靡琐屑的当下,极需高扬做人的风骨和浩然之气!」

这是我在路桥看守所铁窗内的感悟。

  虽九死其犹未悔

戈:您的一生,见证了这个红色帝国的全部历史,作为历史的见证人,请谈谈您对中共最新一代执政者集团的看法,比如说,对习李是否抱有期望?

严:我转眼就要跨入人生七十的门坎了,中共建政六十多年来,给中华民族和中国人民所干下的所有「好事」,都由我的双眼、两耳,以及身心见证了。六十多年来,无论哪一代中共领导人,手中的权力都是非法的,因为他们并非人民通过选票拣选出来的。古人云:察其言观其行,您看看,习李接班后,这个国家有丝毫积极变化吗?反而,对人民暴力维稳与严密控制的强度却日益加剧了,这是我们都看见的客观事实,在如此恶劣的现实面前,我能对他们抱有任何希望吗?

戈:听说您花了无数精力与时间编辑整理的大型画册《铁玫瑰园的中国纪念》即将付梓,请您介绍一下它。

严:这本画册中,既收录了诸多铁玫瑰园到访者的照片与珍贵留言,也收录了许多人士专为铁玫瑰园撰写的文章,以及海内外媒体对我和铁玫瑰园的报道;既介绍了当初创作与反复修改这两尊雕塑的过程,以及将雕塑转换为铜像所经历的艰辛和品尝到的种种滋味;同时,还收录有我、我女儿严隐鸿和儿子严一能多年来所创作的部分水墨与架上油画作品。应当说,那些暂无可能前来铁玫瑰园瞻仰林、张二烈士的朋友们,完全可以通过此画册获得身临其境的感受。

戈:你和您的朋友们在铁玫瑰园为六四死难者举行祷告活动,难道没考虑过举办这一活动将会给您带来的风险?

严:我坐过十三次牢了,能在九死一生后活到今天,上帝已对我够仁慈了,如今我已病入膏肓,想想林昭、张志新、李九莲、锺海源这些中华圣女,想想惨死于红色暴政下的成千上万受难者,想想我的兄弟大同大张,我还有什么放不下?难道还在乎再坐一次牢?活动必须举办,风险再大,也得举办!除非他们把铁玫瑰园用铲车给铲平了。哈里路亚!

戈:谢谢正学先生!愿您所信奉的上帝保守您与您的朋友!祝您平安!

 

 2013年6月15日

来源:《动向》第33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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